第323章 业火塔（2）
……
三日时间，早已令得声讨邪魔的正道众人失去了所有耐心，净尘都不得不出面主持。
面对阳燧等宗主大人物询问，净尘耐心道：“师父师伯他们如今正在与法尊沟通寻找除去冷施主心咒的方法，心咒属道境之力，破灭丹田不能根除。”
不少正道弟子顿时铁寒着脸群起声讨：
“邪魔该死，在古荒内杀了不少师兄，逃离古荒时更是残忍杀害包括师叔师兄师妹在内的足足三百多人，连三位宗主都深受其害差点遭到毒手，依我看，法门就将邪魔交由我等，我等当场将千刀万剐，以报众同道深仇。”
“这等大恶邪魔死也太便宜他了，不如放到贵法门洗魔塔内永世镇压，让邪魔受漫长镇封煎熬之苦，永远不得见天日！”
“好！”
三位宗主压下诸多弟子声音，阳燧沉声道：“不知三位大师欲作何处置？”
“还望诸位施主再等等，等法尊之事毕且讨论不迟。”
法门德高望重，众人终得客客气气，一时间只能忍声。
心地法尊已缓过来，只是一切不是那般美好。
净尘扫过眼前正道众人，随后微微抬头看向心地方向，面容肃穆，目光沉重深远。
……
心地观台，这朵巨大白玉质法莲上，推断道怨心咒，推断罪恶不世劫，一个是令人疯狂追求的“长生”，一个牵扯令人恐惧逃避的恐怖，从寂灭天德高望重的神僧口中亲自传出这番话，足以令任何人为之动容。
冷幽分心沉思着空性大师说法。
罪恶疯魔，人间苦海。
不得不说，冷幽找不到任何地方反驳。
法门生灭法，清霄真人，自己怨气噬体、眼前的永恒阴暗幻境以及残忍折磨幻境、道怨心咒、轮回级古宝天地场域、苦海……
一切的一切纠缠不清，可空性大师所说事实加上推断猜测能让所有全部得到解释。
空性大师说：九幽轮回，已被苦海淹没。
法门法理多过于晦涩，苦海之说在诸多法理中更过于虚幻不真，冷幽从前未在乎，可此时此刻心底对其影响莫名深刻。
记得法门有语：苦海无尽，唯心寂灭。
这句众多法僧最常念的一句偈语，便是明罪恶苦海无尽，只有尘心达到清凉寂寂、本心不动的寂灭心境，才能不再受苦海肆虐之苦，而生出的怨气越重，则受罪恶影响更重，也更痛苦惨烈。
一旁的空相大师也开口道：“人生有相则苦，此苦包括一切不圆满，贪嗔痴、怨憎会、爱离别、求不得，众苦生悔、恼、忿、恨诸多怨念，怨念蒙蔽心智，则生怨气，怨气积成海，则成无尽苦海，肮脏污秽罪恶，孕育人心恐惧。”
“无尽苦海，五千年一轮回，上古至今算来也过了五千岁月，如今大地上人心逐渐急躁，施主更是亲身接触到，这些恐怕都是兆端，不需多久，罪恶便要来临了。”
冷幽沉默听着，而远处有不少或老或少法僧靠近过来，神情严肃。
“罪恶欲来，大地不安……”
几位神僧的神情也令人跟着心情沉重。
苦海于无声中临近，可又真有苦海么？
天地乾坤郎朗，太阳明媚温暖，万物朝气磅礴，恶邪魔戾不敢遮天，大地上有无穷百姓正忙于活计，有正魔两道正激斗正酣，哪里又有半点灭世的端倪。
进一步说，如何能证明那无尽罪恶疯魔是真实存在？
法门无法证明，一切只都是妄测。
不过对于冷幽来说，的确有些惨烈。
陷入折磨幻境，能清晰看到恐怖得无法描述的人脸面孔，能看到不忍目睹的肮脏污秽手脚，能感受那锋利的指甲，能感受手脚被蛮横扯断的刺耳响声，能感受心脏被掏出的锥心剧痛，甚至能感受自己温热鲜血喷溅的“嗤嗤”声响，能嗅到自己鲜血血腥气味……
此时一想到疯魔，冷幽只得费力令心神平静下来，不再去多想那不美好的幻境。
冷幽心底平淡，幻境很真实，可仍不能肯定其是否真实存在。
吐出一口浊气，冷幽平缓道：“三位大师怀慈悲之心，因为此故悲心。”
依照神僧所推断，罪恶苦海将近，三位神僧正是因为此才如此神情悲沉。
空性大师道：“冷施主深有感受，想必也能想象苦海现世那一时罢。”
“如大师所说，的确让人难安。”
狰狞疯魔真为大恐怖，集一切残忍、罪孽、丑陋脏污，光凭罪恶气息足以令人生出无边恐惧，光凭无法描述的模样就足以让人惊恐崩溃，冷幽不可否认，若是真如法门所说，那的确难以想象千千万万疯魔在广袤大地疯狂肆虐是怎样一副场面，会造成何等的血腥惊悚。
巨大法莲外，虚空平铺映着的景象里能看到诸多香客虔诚入法门上香，能看到法门天境外不少修士对着无相门窥视，能看到法门一隅正道三大宗不少弟子忿忿讨论邪魔。
空性大师轻叹一口气，手往景象缓缓抹了一把。
金光淡去，虚空景象也随之缓缓消散。
十来位年轻法僧拉着禅棍走近，围着三位神僧郑重询问。
冷幽能问的还有许多，诸如灭诸神兽是否经历过上古覆灭，诸如法门是否会将这一切推断完完整整告诉离恨天掌门玉鼎，诸如在外界宣扬“罪恶苦海”进展可顺利，诸如神僧以前应该怀疑道怨心咒却为何不阻止自己……
冷幽没什么好问，缓步走向法莲水边。
静静看着莲边法池水面，后面的神兽灭诸局促不安，盯着冷幽发出呜呜警告声。
冷幽未在意神兽敌意，纵使听到神僧说有大劫降临却也没什么特别激烈波动，心底反倒逐渐平缓安静下来，最后彻底归于平静。
静若冰心，天塌不惊。
心底平静，不知算是山岳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还是心如死水沉寂无生气。
于平静无声息中，冷幽只将注意放在一点：无论法门所说是真是假，残忍幻境始终是大患，罪恶疯魔气息催生无数恶念，正疯狂同化心神，如此下去，终有一天会抵抗不住癫狂，最后只是自我毁灭。
法门又有何法，且当空性大师所说为真，修习空性大师所说的生灭法？
此时依心神极其不稳状态来看，已不可能了。
寂灭轮回，只有寂灭轮回。
众多弟子中，有一人异常醒目，虎背熊腰，壮如小山。
余光见得一高大疯魔身影过来，冷幽侧过头去，缓缓道：“净山法僧别来无恙。”
再也没人有这般体征了，冷幽没猜错。
“冷施主还是逃过了古荒围困。”净山神情凝重走近，单手合十瓮声瓮气开口。
“侥幸。”
净山摇摇头：“听门内一些师叔说，冷施主当时都差点身死，如此就不是侥幸。”
冷幽心底哑然，净山真是一有趣之人。
“听闻师伯说，冷施主还能挺过罪恶邪物侵袭，令人敬佩。”净山脸色凝重，目光里有一分敬意，听闻不世劫消息，他此刻已然忽略了冷幽魔道宗主身份。
“不如净山法僧所说的这般。”冷幽轻摇摇头。
身后空相大师开口安抚众人心绪，十来位法僧渐渐止住沉重讨论的话。
冷幽转过身子，灭诸喉咙顿时发出沉闷敌意声。
“呜……”
空性大师看了灭诸一眼，凝重道：“冷施主，此次法尊既肯定罪恶，因心咒诡秘牵引故，施主终究难逃堕落折磨，我等无力根除施主这心咒隐患。”
听着空性大师亲自开口，冷幽心底唯有沉寂。
法门神通多能消弭邪恶异端，可却不能渡他等认为的无尽苦海，否则不会有法门大宏愿。
站在心地观台一侧的诸多法僧不语，很忌惮注视着冷幽，生怕他忽然陷入恐怖变化。
冷幽平缓道：“三位神僧见识经验丰足，不知有何办法？”
“若说压制，门内能用洗魔塔压制施主一段时间，可此终究非长久之计，要做到根除却没有其他途径，一是想办法废去心咒，一是想办法对付罪恶气息侵袭。”
“至于除去心咒，法尊说这会严重摧毁施主心神，无异于自戮。”
这般事事对于人来说遇所未遇恶中极恶，不止是棘手，而是棘手到无力的地步，空性大师只能摇摇头。
冷幽此时真真皱了皱眉。
不是绝望故，只是隐隐有所猜测，心底下异常忌惮业火塔。
既然选择道怨心咒，冷幽没理由轻易走到绝望恐惧的地步，不然早在前几次残酷幻境内心神被逼得溃散身亡，不可能活到现在。
不出所料，空性大师语气略微异常，沉重开口道：“至于对付罪恶气息，心地的确有一未知异数，上古四大轮回之一——寂灭轮回。”
寂灭轮回。
再次听到此，冷幽只感到心底一阵冰凉。
“冷某来贵法门，主要便是听空相大师所说法门存在古宝寂灭轮回。”
“当初总感到施主气机极重，可又知施主心智之坚已不回头，故留下古宝讯息，只望施主于无路去时尚有一丝希望。”空相大师轻叹，转身指向远处，“如今不瞒施主，寂灭轮回就在那一处。”
空性大师所指方向，是于心地小殿落群外的一座古塔。
从心地观台看去，古塔于梵树林中露出半截高耸塔身，沧桑破旧。
冷幽缓缓开口：“不知贵法门心地有几座塔？”
空性大师看着冷幽，又将目光缓缓转向古塔，道：“只有一座。”
业火塔。
冷幽冷寂，不再有半分侥幸。
“寂灭轮回天地沉寂了多年，我等触摸不到感知不到，冷施主污秽罪恶之气极重，或许能刺激感应得一方助力，而业火焚烧摧毁一切罪恶污浊之气，这段时日施主受业火庇护，想来不会太受到罪恶气息侵袭。”
业火庇护，可也是业火煎熬。
“业火灼烧，传闻‘如真火焚人，不知岁月几何’，一切若如遗载所述那般激烈诡异，只怕冷某进塔与步入死亡无异了。”冷幽无甚情绪波动。
“一切未知。”空性大师缓缓开口。
空性大师禅理领悟高深，冷幽亦同意：一切都是未知。
去往生洞是未知，入业火塔是未知，自己就这般咬牙撑下去也是未知，三者看似十死无生，可于无生中出现未知，则未知就是生机。
冷幽相信鬼巫疯狂大人物鬼狂，找轮回古宝便是。
而找轮回古宝，则选择三个未知中的业火塔。
众神僧、法僧散去。
净山有些艰难瓮声瓮气道：“冷施主，你不怕么？不止在外边，就在门内业火塔也是最出名的忌讳之塔啊。”
净山引路，洪亮嗡嗡声如同天上打雷。
“若有更好选择，我倒会做。”
小径通向古塔，蜿蜒静穆，传出冷幽略微平淡的声音。
……
洗魔塔，空相大师声音略显奇异，异常有穿透力。
洗魔塔内，响起一声疲惫苍老的声音：“请求开启业火塔？是给魔道那什么……姓冷的……姓冷的……”
魔道，冷姓。
沉寂了一会儿，苍老声音才缓缓道：“门内多个后辈总是好的，开便开吧。”
空相大师有些沉重道了声“空灭师兄保重”，转身离开去。
……
“要将邪魔丢进业火塔？！”
听得法门消息，天境内正道众人面面相觑，之前声讨邪魔激愤声嘈杂鼎沸，可此时出奇的安静。
凝滞的气氛顿了一会，才有人激愤道：“好！好！烧死他，让他生不如死！”
正道众人复又变得吵闹起来，只是更多人是阴晴复杂不定。
随着法门引路，以三大宗为主的诸多正道纷纷涌向心地。
纯正青光簌簌落下，有离恨天大人物到达。
一番谈论，怀左真人冷酷道：“本尊掌管离恨天刑罚戒律，此次正是观邪魔受惩，且请小法僧带路。”
……
业火塔，飞檐十八层。
业火杀阵，业火焚心。
冷幽站在古塔下，略微抬头打量古塔，莫名生出一种颤栗。
天地间无奇不有，法门业火一直是最为神秘特殊的存在，外界一直有忌惮传闻，其无形无质、似实似虚，实能蒸发世间死、尸、煞、阴、怨、戾一切污秽浑浊之气，虚能焚烧人心神。
特别是焚烧心神此诡异之力，令无数魔妖有种闻风丧胆的恐惧。
法门说：诸自虚妄业之所招引，是皆以业火干枯，酬其宿债。
外界传说：汝一念起，业火炽燃，非人焚汝，乃汝自焚。
业火虚能焚一切罪孽、污浊、不净观，焚烧心神时，可令人忍受灼烧痛苦的同时又不得一丝解脱，痛不欲生，直至本性归寂，不再藏纳妄、虚、怨、执污垢，不再受苦、恼、恨、戾影响，得一身干净超脱，浊恶不能沾，外法不可侵。
而《问道残经》有浓重笔墨遗载：业火焚心，凡极恶极凶大魔者，莫不迷途知返，凡超然修天道者，莫不大彻大悟，凡不信以身试火者，莫不痴痴入法……林林种种，凡历业火劫者，皈依法理，无一遗漏。
皈依法理，无一遗漏。
古业火劫者全部遁入空门，连超然修道人物亦不能例外，细思一番，倒像是着了魔怔。
世间多传“业火杀阵”，杀心。
一个“杀”字即代表外界一种恐惧：一方面是熊熊激烈焚烧痛苦折磨，一方面是温水煮青蛙般的悄然转变观点、念头、想法、思维，一切的一切，于无知无觉中变了。
蜕变成追逐法理的另一人，过去自己实则消失，这番境地与死亡又有何区别？
“到时候，自己会否还是自己……”
看着业火塔，冷幽神情略有些复杂，可也只有沉默。
冷幽身后，正道各宗门宗主与怀左真人聚在一处，静等业火塔开启，诸多领头人物身后不少人大叫指责，激愤声不断响起。
盯着邪魔背影、盯着业火塔，更多人是脸色仍旧复杂。
难以想象，众人难以想象自己在熊熊烈火焚烧中不停翻滚痛叫、不停嚎哭流涕是怎样一副惨烈模样。
只在此时，镌刻于隐秘处的玄奥梵文符号渐渐发亮，整座古塔弥漫出沧桑气息，显得恢宏高大，焕发出新的生机。
“吱呀”一声，两扇旧门自动打开。
在场观望的大多数人霎时紧张起来。
古塔正前方，冷幽感受最为深。
塔内空空荡荡，空间不算宽敞，只是恍惚间又像是一个无边的天地，有无形之焰扭曲虚空，会将一切焚烧殆尽。
业火渐显，燃烧虚无。
空相大师主持场面，做了个请的手势，道：“施主，请。”
后方正道众人又吵闹起来，催促邪魔赶紧赴死，“邪魔活该，杀了那么多师兄师妹，活该受业火焚烧煎熬！”
“去也得去，不去也得去！”
冷幽心神早已不在后方众多正道修士身上，对空相大师点了点头，向古塔大门走去，向一切未知的业火走去，未作停留。
踏进塔内，站在塔正中央，冷幽略微抬头。
塔顶很高，像天穹顶一般高。
天上流火，黑焰仿佛能烧穿虚空，地上黑火如泉涌，无声无息，一缕缕黑焰如一条条极有灵性的毒蛇蔓延而来。
只在此时，冷幽目光微怔：手臂胸口开始冒出袅袅焰火，火焰森然摇曳，如焰亦如气。
脑海内，自动响起众多经文，如万众法祖齐诵。
“心心所法，无内无外亦无中，于诸法中求不可得，故心性本空寂，不生不灭，无来无去，无有上下差别之相，平等平等……”
“故了知心之法性，即能如实了知一切诸法实性，所谓不垢不净，不增不减，本来寂静，自性涅盘，如是云：能所悟者究竟解脱，不能得悟者永处缠缚……”
业火焚烧，烧穿人心七窍。
脚下黑焰反射亮光，渐渐倒映出冷幽身形，只见浑身被惊悚黑焰包裹，烧不尽、灭不熄，整个人状如一尊炎魔……
……
“他去了？他真的去了？”
观望的正道众人一脸茫然，有些空落落的，如今痛恨的邪魔塔内就欲在地上嚎叫打滚受罪，可依然生不出什么喜悦。
“吱呀”一声轻响，业火塔大门缓缓关上。
古塔外众人匆匆最后一瞥，只见塔内邪魔剧痛得跌倒在地。
“业火焚烧之痛，难以解脱，或许一日两日，或许十年八年，等得醒来，也或许已从青年变白头。”
“邪魔，不再重现世间了……”
……
“砰！”
陈旧塔门彻底紧闭，发出一声沉响，将一切隔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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